短命的西晋:成于改革,败于倒车
老百姓不愿去提及,是因为王朝命运太过悲惨;胜利者不愿去提及,或许是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。
西晋有一个历史公认的特征: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世族。
世族垄断了社会的财富与地位,平民只能一辈子当韭菜;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,有的人一出生就是牛马。
阶级上升通道完全堵塞了。
西晋并不穷,反而是一个比较富裕的社会,但社会矛盾相当尖锐。
现代语的翻译就是,贫富差距巨大、社会结构板结。
所以,西晋的奢侈之风盛行,上行下效的奢华在历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,最有名的就是石崇斗富。
西晋成为一个十分富裕而高度不平等的社会,根植于东汉。东汉是有名的小政府。皇权受限,地方自治较强,整个国家形成了一种财富双轨制:
体制内的“皇权-官僚-自耕农”、体制外的“世族-佃农”。
这样有利有弊:
好处就是世族与皇权互相抗衡,使得社会财富不会被随意打土豪,农民可以在皇权与世族之间自由选择,这就使得财富的保持比较稳定,激发了财富创造者的积极性;
所以,东汉的富裕程度和文化成果都远超西汉。
坏处就是财富创造者的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,就容易形成垄断,当世族能够压制皇权时,世族的主要目的就不再是创造财富,而是维护垄断地位,国家就失去了活力。
所以,从东汉后期到西晋,富人花天酒地,但国家动荡不安。
东汉灭亡三国继起,只是换了皇帝,社会财富状态本身无多大变化。
占据中国主要财富的魏国和吴国,魏国用屯田制打造“皇权-官僚-自耕农”的三级体制,以此强化皇权力量,对抗世家大族,一度带来了繁荣局面,但昙花一现,世家大族大获全胜。
吴国更“过分”,连军权都掌握在江东士族手里。
西晋统一三国,属于秋风扫落叶,整个中国的财富和社会结构并未受到战争的影响。
因此,西晋的富裕和分化,是娘胎里带出来的,已经积累了上百年。
整个社会唯利是图,道德沦丧,“凡今之人,惟钱而已”,陈寅恪形容这是“贪鄙、淫僻之风”。
在这种情况下,皇权与农民找到了利益结合点:
皇权要打破世族对权力的掣肘,平民要打破世族对经济的垄断。
西晋的开国之君晋武帝司马炎,是一个有能力有雄心但无运气的皇帝。
280年统一三国后,晋武帝知道,世家大族能埋葬曹魏,也能埋葬大晋。出身于世族的司马炎,开始寻找对抗世族的方法。
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,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。
晋武帝的方法毫无新意,就是恢复曹操的屯田制:从世家大族手里争夺农民,收归皇权的羽翼之下。
不过没有用武力,而是用改革,推出了“占田制”。
如果有农民愿意脱离世族,就可以到皇帝这里得到七十亩荒地;为了增强吸引力,晋武帝规定了1/30的超低税率,远远低于曹魏的1/2。
这实际上就是皇帝版本的“招商引资”。
于是,大量的农民脱离世族,奔向皇族。280-282年,短短两年,国家户籍人口就增加了50%,达到2400万。
国家改革,农民成为最大受益者,两边都受到优待,西晋出现了安居乐业的升平现象,史称“太康之治”。
皇权与世族互相竞争,也极大释放了国家活力,典型特征就是这段时期出现了文化繁荣,史称“太康文学”。
记住:科学艺术成就才是国家繁荣的标志,只有经济没有艺术是伪强国。
晋武帝司马炎,值得人们铭记!
那么,从西汉到东汉再到西晋,从这三个统一王朝我们便可以看出,只有皇权和世族彼此竞争、互相制衡,才是一个好状态;任何一方独大,都是灾难。
汉武帝唯我独尊,西汉流民百万,户口减半,西汉子民在汉武帝死了将近100年还对他恨之入骨,一把火烧了刘彻的坟墓;
东汉末年和三国的魏吴,世族树大根深,国家很快败亡,户口也减半;
在皇权和世族彼此制衡时,中国就出现了文景之治、昭宣中兴、光武中兴、明章之治、太康之治等等繁荣局面,中华文明在这些时期迅速绽放。
因为只有在权力受到制衡的情况下,国家才会有自由的空间,国民才会发挥出主观积极性。
农民在优惠政策下种地,为国家打下经济基础;贵族在和平环境下自由发挥,创造财富和艺术;皇权得到人们拥护,不必每天神经兮兮,连个正常人都不是。
皆大欢喜。
或许是司马氏被人下了诅咒,在大好局面下,晋武帝于290年英年早逝,年仅54岁,统治中国仅仅10年。
对于一个雄心壮志的皇帝而言,10年太短了。汉文帝执政23年,才奠定文景之治的局面;光武帝执政22年,才算为东汉开了一个好头;从官渡之战到曹丕去世,父子二人花了27年打造大魏国。
10年,寒族还未成气候,世族未接受命运,皇权还不稳固。
司马炎的运气之差,不仅仅在于自己英年早逝,还在于选错了接班人。
古代政府没有制度化,国家政策仰赖于皇帝本身。因此,对于每一任皇帝而言,接班人的挑选和培养是至关重要的。
晋惠帝司马衷是一个弱智,10岁时还不会写字说话。这个超级巨婴是世族推举上去的,世族就喜欢这种好摆弄和糊弄的傻皇帝。
晋武帝本来给国家上了一道保险:隔代指定了孙子司马遹当皇帝。但身处朝局逆流,司马遹在300年就被人害死了,年仅23岁。
天要亡西晋!
司马衷时期,西晋果然开了历史倒车,占田制几乎荒废,世族卷土重来,葬送了晋武帝的改革大业。
皇帝更是因为那句“何不食肉糜”而遗臭万年。
所谓昏君,不一定是心有多坏,而在于能力有限而无法分辨正邪,放任邪恶肆虐,自己也被邪恶裹挟而无法自拔。
于是,朝纲混乱,局势动荡。《晋书》这么形容:纲纪大坏,贿赂公行,忠贤路绝。
西晋的改革停滞,实力者为了护住自身利益,开始了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,最终演化成武力,这就是“八王之乱”,持续16年,贯穿了晋惠帝的整个执政生涯。
但是,八王之乱,不是大家以为的统治阶级内斗,而是穷人对富人发起了冲击,皇权与平民进行合作,要打破世族把持一切的旧秩序。
由于历史的积累,国家矛盾已经达到顶点,但皇帝司马衷是个巨婴,指望他用改革来改变现状是不现实的。
寒门看不到希望,人生灰暗,那就破罐子破摔,在一场动乱中打破现有秩序是他们唯一的出路;皇族大权旁落,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?
野心家与民众不满结合到了一起,堪称古代版的“极端民粹主义”。
八王之乱的中心人物是赵王司马伦,谋臣孙秀、大将张林都是寒门;齐王司马冏的亲信李含;司马颙的将领张方……无一不是平民阶层。
他们还有个共同特征:信奉天师道(五斗米道)。天师道的基本盘是农民,那些世族富人只会玩玄学,对天师道是嗤之以鼻。
皇族为了拉近与寒族的距离,也纷纷信奉天师道,司马伦就是如此。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不是问题,能笼络人心就行。
其实,寒门的反抗,不止八王之乱,还有刘伯根起义、张昌起义等农民起义,只是旋即失败。
八王之乱持续了16年,在这期间每个王入朝后,基本上都忘记了平民百姓这个合伙人,只顾着权力斗争和荒淫奢侈,很快失去人心,被农民拥戴的其他藩王取代。
循环上演李自成进京的剧情。
农民总是无法掌握自身命运,当他们扶植皇权当自己的代言人时,却忘了,皇权会迅速成长为一个独立的利益集团。皇权与世族不同的是,皇权官僚不会创造财富,擅长夺取财富;世族以财富创造起家,往往懂得创造增量。皇权只有一个家族,无法制衡,世族有多个家族,彼此互相制衡。
皇权,从来不是平民百姓的代言人,而是渣男。达到目的后,就会一脚踢开你这个“糟糠之妻”,专心打造自己的皇图霸业。而皇权一旦唯我独尊,平民百姓的命运将会十分悲惨,两害相权取其轻,还不如当世族地主的佃农。
自己不觉醒,只有被宰割的命和被利用的份。
只是这个道理,有人懂得早,有人懂得晚,有人从来就不懂。
八王之乱的结局是失败的,寒族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,皇族元气大伤,世族失望至极,全是输家。
国家一下子没有了共识,人心失散。
世族一心想着在南方单独立国,寒族找到了另外一个合伙人:胡族。
这个国不爱我,我又何必眷恋?
人心尽失
西晋并非亡于胡人,而是亡于自己人。
王弥是刘伯根农民起义的联合创始人,被镇压后,带着几万农民军(天师道信徒)投奔了南匈奴刘渊。
此时的匈奴,已经不是西汉时期的匈奴,他们在山西一带定居200多年,在人种和文化上已经汉化,首领刘渊熟读诸子百家,写汉字,说汉语。
虽然刘渊已经独立,自称汉王,但并没有称帝,无进取中原之心。
但是在王弥的筹划和劝说下,308年刘渊称帝,迁都平阳。刘渊盛赞王弥”吾之有将军,如鱼之有水”。
随后王弥与南匈奴合力进攻西晋,连下几十城,王弥军队越打越多,到处烧杀劫掠,令中原汉人闻之色变,王弥被江湖人称为“飞豹”。
311年,王弥军队攻入首都洛阳,放纵士兵大肆掳掠,奸淫宫女,以至于匈奴将军、刘渊之子刘曜都看不下去,劝他收敛点。
王弥不仅不听劝,反而迁怒于刘曜的多管闲事。
抢劫过程中,王弥还向刘曜建议:匈奴迁都洛阳,取西晋而代之。
可谓杀人诛心!
只不过刘曜拒绝了。
所谓的“永嘉之乱”,屎盆子不能全扣在匈奴身上,十几万农民军丝毫不输匈奴。
匈奴进军的如此顺利,其原因除了王弥农民军外,还有西晋军队的作壁上观。
开始衰落的东汉后期尚能与强大的鲜卑和西羌进行双线作战,军阀混战的三国尚能征乌桓收匈奴,令周边胡族不敢轻举妄动,西晋怎么可能对付不了区区匈奴的散兵游勇呢?
太尉王衍率十几万大军公开逃跑;太尉之弟王澄带兵从荆州出发,以极慢的速度到了南阳,一听荆州军队战败,就跑回去了;左将军王敦天天饮酒作乐,对永嘉之乱视而不见。
西晋至少还有50万正规军,对付匈奴绰绰有余,但世族已经放弃了西晋政权。
313年,晋愍帝命令70万大军分三路进攻匈奴首都平阳,但作为军队主力的司马睿在世族族的鼓动下竟拒绝出兵。
世族无心救援西晋,此时只想着在南方建立完全代表世族利益的东晋王朝。
农民对西晋恨之入骨,他们聚集在蛮族的旗帜下,对西晋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。
西晋并非亡于蛮族,而是被自己的国民抛弃了。农民撕开了西晋的伤口,世族在伤口上撒盐。
众叛亲离的西晋四面楚歌,无力回天,316年灭亡。
北方成为无主之地,社会秩序崩溃,进入惨不忍睹的五胡十六国;
南方成为汉人的栖身之所,他们要在那里建设一个新世界,创造一个新时代。
从西汉、东汉到西晋,500年三个统一王朝,王朝命运告诉我们几个道理:
一、无限膨胀的皇权会造成内部崩溃,垄断社会的世族会招致外部入侵,皇权与世族必须互相制衡,才是一个可持续的好状态;
二、平衡总是动态的,不是静态的,需要力量来维持,这股力量就是改革,这500年间的每一轮盛世,都是改革带来的;
三、改革一旦停滞,停滞就是倒退,就是动荡不安和血光之灾。
西汉:从文景之治到汉武帝、从昭宣中兴到王莽篡汉;
东汉:从光武中兴到桓灵二帝;
曹魏:从曹操父子到高平陵之变;
西晋:从太康之治到八王之乱。
历史是有规律的,谁也摆脱不了规律的限制。这就是历史的魅力,也是历史的残忍。
—END—
●俄外交官不满普京愤然辞职,传递出什么信号?